披麻戴孝的妇人抬起头,却是一张欲羞还羞芙蓉面,眼含秋水,眉染春情,唇如落红,她拿纤纤素手抹去腮边泪水,柔声反问:“不知郎君何名何姓?为何要去归叶寺?归叶归叶,叶落才归,郎君为何要归?”
雷刹在马上微俯身,皱眉看着这个可疑的妇人,一句都不想答她。
妇人见他不语,起身轻移莲步:“奴家有礼,郎君面生,不知哪里人士?奴家……”她娇滴滴的话语倏然而止,慢慢侧脸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雪白的刀刃。
“我看你这妇人不似良善,敢再靠近一步,休怪我刀下无情。”雷刹胸口杀意上涌,那股恶气如一簇火苗落入荒野,燎原般烧起熊熊烈火。
妇人大怒,芙蓉面雨打风吹去,她厉声尖叫:“郎君竟不懂怜香惜玉,我好恨,好恨。”
“叮铃”雷刹怀中猫铃轻响,铃声被山风远送,似有回响。妇人面色陡变,眉角扭曲,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我好恨,我好恨……好恨啊,孤身难捱天明,我好恨……”她边哭边抬手将脸一藏,抽身就走。她身段轻盈,去时有如风送,不消片刻,转入一株老槐后,不见了身影。
雷刹收回刀,狠狠揉着眉心,怒火腾腾,也不知哪来的疯妇,疯疯颠颠的。他正在马上兀自恼怒,身后有人出声道:“雷副帅勿恼,山路难行,风娘子托我来接副帅。”
雷刹勒马回首,眼前之人是风寄娘跟着仆人,他本就背斜身歪,此时躬身而立要倒不倒,又滑稽又可笑。
“风寄娘寻我来此,所为何事?”雷刹下马问道。
老叔用粗嘎刮铁似的声音道:“副帅见谅,小人不知。”
雷刹没好气道:“我素有恶名,她要是敢消遣于我,我可不与她善罢干休。”
老叔笑:“副帅放心,风娘子不是这等生事之人,既请副帅,定是有事相告。”
雷刹按下躁意,将马系一株古树下,随着老叔又行了一段路,看周遭树木,明明是他来时所过,现与老叔回头再走一遍,山脚竟露出一条石径,两截断碑倒在道边, “归叶寺由此入”六字被分两半,因无人清理,布满青苔。
雷刹随着了老叔拾阶登山,深山幽静,虫鸟互鸣如人在耳畔喁喁私语,石径陡峭,半道拐弯处一尊石俑立在一边,阔眼阔鼻阔嘴,衣饰雕刻简陋,似是先朝古物。石俑双手向前,作乞讨状,头上蹲了一只毛茸茸的活物,赫然是那只狸猫。
“喵。”
雷刹眼风都没扫这只狸猫一眼,目不斜视随着老叔上山,老叔呵呵一笑,也不置声了,狸猫坠在他们身后几级台阶之遥,不急不徐地跟在后面。
雷刹默数台阶数,数到九九八十一阶时,老叔停了下来,一指左侧:“雷副帅,此处便是归叶寺。”
雷刹抬看已生荒草的院墙,一扇破旧木门虚掩:“这是后山?”
老叔答道:“这几日寺主不在,山门已闭,只好从后山出入。”
寺中后门与火房近,院中贴墙种了无数株牡丹,如今花期已过,枝叶枯萎,倒有几分萧瑟。风寄娘站在一处院门前,遥遥福身一礼:“副帅前来,奴家不曾亲迎,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老叔无声无息地退去,倒是狸猫赶上来,跑到雷刹脚边,尾巴一摇一摇得扫过他的脚面。
“虚话少说,你有何事?”
风寄娘笑道:“帖中既说要请郎中赴宴,自是备酒宴以待。只是山中少吃食,好在秋凉叶落土肥,多生菌菇,道是香痕浮玉叶,生意满琼枝,饕腹何多幸,相酬独有诗。奴家自山中采了玉蕈,得了一碗鲜汤,又新炊麦饭,请郎君一品。”
雷刹端坐案前,接过汤碗,汤中几片玉蕈沉浮,色清味鲜,饭香汤美,令人食欲大开。风寄娘又盛一勺倒在碟中推到狸猫前,狸猫拿爪子推掉,喉中发出呼声。
“白蕈乃山林奇味,腐土另有一种菌蕈生得与它仿佛,山人唤它鹅膏蕈,剧毒之物。”风寄娘将纸包轻轻搁在案上,轻叹一气,“如夫人指甲中刮下的粉末,正是鹅膏蕈与另几种毒蕈晒干碾碎的粉末。”
暮色四合,烧着天际的落霞一点一点暗沉下去,金红消褪,绚烂就成一块块蓝灰色的积云,夜色侵袭,些微的蓝也慢慢融进暗色,终与夜一体。
归叶寺的牡丹在夜里黑魅魅一片,枝叶舒展着,本该凋谢的花却在枝头像团揉皱的熟宣,花瓣紧抱,缩成一团。
老叔弓着背挑着灯,一摇一摆地走在寺中,青灯桔红的光,不过只照亮她脚下一圈方寸之地。
万物慕光而生,那些牡丹枝叶触及光明,忽然活过来,拚命得伸枝展叶朝着光亮挨挤靠拢,一根细细的花枝拦在了老叔跟前,被他轻轻踢到一边,侧身将灯提高,灯光笼罩之下本蜷缩枯萎的几朵牡丹抖了抖,瞬息间,展开花瓣接二连三地怒放开来,等得老叔将灯移去,暗色拢聚,这几朵盛放的牡丹刹时失彩,重又无奈枯萎,缩收成干巴的一团。
老叔一路行来,所经之处繁花瞬开似锦,身后老枝枯叶一片萧索,轻推院门,与风寄娘雷刹揖礼道:“夜黑,老朽为娘子与郎君点灯。”他用竹竿将灯笼挂于廊下,悄然无声地退下,身影消于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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