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待手忙脚乱的众人终于散去,易初也走出来,便看见驸马一人茕茕立在空庭的夜色里,背对着所有人。
听见易初的脚步声,柳斜桥转过身来。
这是易初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男人。原来这位传说中让公主执意下嫁的男人也不是那种三头六臂或魅惑众生的模样,反而只是个清清淡淡的书生,容色在隽雅中透出微凉的疲倦。
“今次要多谢将军。”柳斜桥欠了欠身,低声道,“公主一人在宫里,总有撑不住的时候,今次若不是将军,还不知会如何。”
易初连忙摆手,“小事罢了……”
“于将军或是顺手的小事,于在下,公主的事却是这世上最大的事。”柳斜桥笑了笑,“方才一时情急,冲撞了将军,还望将军不要怪罪。公主往常也总提起将军,说将军是个可信赖的良将。”
易初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公主当真这样说过?”
柳斜桥微笑着点点头,“公主一向公私分明,您同范瓒自是不一样的。”
易初脸上的笑容稍稍一僵,“啊,原来驸马也知道这个。”
“请将军勿怪。”柳斜桥举步往房中走去,到门槛边却又停住,侧首道,“在下当去照料公主了,更深露重,从宫里到公主府这条路积了冰,将军来时,怕是不好走吧?”
易初呆住,而那个言笑晏晏的男人已收了笑,径自走入寝房中去了。
***
柳斜桥听见那年轻人离开了,才回转身,将外间的门关上。
这是礼节,对任何客人,总不可失的。
而那双浅褐色瞳仁里的笑影终于彻底消弭,他走进来,内室里灯烛明亮,帘帷飘动着复落下,香雾袅袅,温暖如春。这些都是徐敛眉为他布置的,她自己却已很久不曾来过了。
他缓步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将床帘上的钩子放下来。一时间朦胧的纱影拂过,好像给她的脸颊添上了几重呼吸的血色。那是一张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脸,可方才有那么一瞬,他发现她已全然地变了。
他曾经伤害了她,他想求她原谅。可她却再不给他机会了。
他以为自己看了她很久,却终究不过是片刻而已。片刻过后,便连他自己也感到了隔夜的困倦,他稍稍倾下身来,他告诉自己他只想看清她的脸,看清这一张从来无人能看清的脸,然而身躯之间却又仿佛自生了一种纠缠的力道——
他想吻她。
手撑在枕边,隔着咫尺之距,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好像要从昏迷的她身上偷来一份吻她的许可。
可以吗?
在这虚幻的世上,这一副尘累的身躯,这一颗锈蚀的心。
还有资格吻她吗?
他终究是坐直了身。有没有吻她,他已不再记得,或许也不重要了。
***
数个时辰之后,天色大亮,徐公竟不顾病体赶来了公主府,那个老御医气喘吁吁地跟在徐公的身后。柳斜桥一宿没睡,听闻了便去堂上恭迎徐公,徐公却全不看他一眼便往里走去。
柳斜桥还未及跟入去,寝房的门便被重重关上了。
徐敛眉仍然未醒,眉宇暗暗地蹙着,仿佛在梦里还凝着些愁绪一般。徐公立在床边,虽是由鸿宾扶着病体,内心的激动却让他精神了许多倍。老御医恭恭敬敬地道:“老夫昨夜未敢擅作主张,主君您看……”
徐公急切地道:“多久了?”
“不到两个月……”
徐公将手中铜杖焦躁地敲了敲地面,眉头一会儿高高锁起,一会儿又带着欢喜舒展开,一向和蔼的声音也变得惶然:“她这阵日子太辛苦了!往后再不能这样——还有那个,鸿宾,叫那个柳先生进来!”
鸿宾应了,忙去外边将柳斜桥请进来。柳斜桥看徐公面色,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眼神不自主便去打量床上的女人;俄而却听徐公冷声道:“当初阿敛执意要嫁你,我只道不妥;如今既是孩子也有了,我不管你们中间有多少恩怨,你都得好好地照料她,切不可让她再累倒了,明白吗?”
空气寂静了一刹那。
柳斜桥将目光移回来,好像还没能听懂徐公的话:“您说……”
御医在一旁躬身笑道:“老臣恭喜驸马,徐国有大喜了!”
(二)
夜。
公主府的屋檐上,摆了一壶酒。
柳斜桥过去不知道,一个人坐在这高处喝酒,会是这样寂寞又寒冷的事情。他想起冰雪覆盖的极北之地,在那里他一个人活了两年,他以为那就是他这辈子所经历的寂寞与寒冷的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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