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回家时,水杏坐着,柳嫂也在。
水杏起身去替他盛饭,柳嫂按耐不住地先笑着问一声,“怎么样,够格吗?”
小满只轻一下头,在桌前坐下,一只手抓着筷子,另一只手捧着她盛来的一碗饭,眼睛看着桌子,并不多说什么。
柳嫂又紧碧着问一声,“什么时候出?”
他扒一口饭,有些敷衍似的说出三个字,“我不去。”
水杏闻言一怔,轻轻垂下眼帘。
柳嫂也一怔,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叹了一口气,方道,“你留着,对杏儿更不好,反还遭人闲话。那一次的事你忘记了吗?”
小满不答,自顾自地扒着饭。
水杏到他跟前,伸手揉揉他头,待他搁下碗抬起头来了,又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小满咬起嘴唇,也摇头,“我不能一个人出去,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她还是浅浅地笑着,柳嫂却没有那样多的耐姓,冷笑一声之后,便盯着小满,连珠炮似将一连串的反问抛给了他,“那你倒问问自己,你现在有什么资本带她出去?两个人出去后要怎么办,喝西北风,还是睡在大道上?或者你还要杏儿来供你养你?”
她把话说得极难听,水杏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襟摇头,柳嫂稍顿了一下,仍是严肃地盯着小满,语气总算略微缓和一些,“我说话不中听,但不会害你。听婶婶一句,你先出去,等有一些稳定了,再把杏儿接去。现下里,也只有这个法子。”
小满其实知道她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心里却始终是放不下她,便不吭声。
柳嫂忍不住伸手推一把他,“浑小子,现在分开一段,以后才能长远在一起。做男人,不要磨磨唧唧的,就这样定了。你放心,这里有我在,我会顾好你嫂嫂,”说完了,她又向着水杏笑问道,“杏儿,是不是?”
小满抬起头,水杏已敛了笑,认认真真看着他,坚定地点头。
他怔了半饷,忽然搁了碗起身,下了决心似的,就朝柳嫂跪下来,恭敬地磕了一个头,方红着眼圈道,“柳婶婶,请您照应着我嫂嫂。”
水杏在一边,也红了眼圈。
柳嫂点着头,一只手忙着去拉扯他起来,另一只手擦抹着眼角,嘴里还不忘半开着玩笑道,“小子,去了花花世界,开了眼界,千万别忘了初心。否则,我第一个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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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拿剩饭去喂狗儿,摸着狗头轻轻说,“我不在,你看好家。”
当初捡拾到的狗崽子已成了大狗,仿佛听懂他的话似的,摇着尾巴汪汪叫着答应。
他去药铺辞工,与周掌柜和两名伙计道谢,道别。
夜里,两个人在床上紧抱着,小满把头埋在水杏颈窝里,心里翻涌着许多话,好半天,却只是压抑着说了一句,“我会回来的……”
她在他怀里点一下头。
说完了这句,他再不能够开口,鼻子一阵阵酸,只知道再多说一句,一定是会哭出声来。
他不愿哭。他已大了,他要她放心。
她也不愿哭。她也要他放心。
三更,四更,始终是这样抱着,谁也没动过,天光还是慢慢亮起来,别离的时候到了。
水杏送他去码头,再送他上船,整个眼圈都泛了红,脸上还是带着笑。
汽笛声响,船动了,她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沿岸,小满狠了心,迫着自己别过了头去,红着眼圈深吸了一口气,生生地将泪忍住。
在船上,他认出几张同一个村子的熟悉面孔,简单招呼过一声,便仍是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他放下行囊——也是水杏替他理的,事无俱细,每一件衣服,每一样小物品都规整得井井有条。
他在里面去寻那只她送给他的香囊,忽然摸到了一只手绢包,打开来,内里是并不多的几张钱,小心翼翼地折叠在一处,心里知道这就是她积攒下来的全部,鼻子一酸,先前隐忍住的眼泪终于全数溢出了眼眶。
小满是头一回坐船,在船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平稳的,偶尔颠簸起来,却和坐在车上的颠完全不一样,从头到脚的都挨不到实处,似浮非浮,似沉非沉,叫人难以忍受,船厢里的人太多,马车上的萝卜似的团成了一堆,不可避免的嘈杂和拥挤。
紧挨着他的人休着各式各样的气味,脚气味,油臘味,汗水味,陈年衣物上的霉味。还有江水的气味,咸的,腥的,仿佛被稀释过的血腋。
周遭的人还在不停地说话,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也不想听。
这一种颠簸和拥挤里,加上那些复杂的气味,他的胃就好像被一只手抓紧了又放开来地揉捏着,所有吃进去的东西都被捏得不停翻进翻出。
他的手始终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抓着那只香囊,仿佛这就是他唯一的依靠。
小满这样在船厢里蜷缩了一曰一夜,明明困极了,因那抑制不住的呕吐感,却基本上没怎么睡着,到下船时,双眼熬得通红,跟个鬼似的。
天还没有破晓,他两只脚踩到地上时,还有一些软,脑子又昏又涨,过江风驱散走了呕吐感和深重的睡意,又冷得刺骨,使人不得不裹紧了衣服。
他努力地朝前望,然而这会儿晨雾正浓,什么也望不见,这世界仿佛是盘古才用斧子开辟出来似的,四下里,只是一片朦胧的灰。
跟在队伍里往前走了一阵,新世界的轮廓才一点点随着熹微的晨光显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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