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前爪挑起它摔过来的那坨饲料,用力甩到墙外。我轻蔑地说:“我本来正在考虑答应你的请求,但你这样侮辱我,对不起,刁兄,我宁愿把剩下的食物扔到屎里,也不会给你吃。”我用爪子挖起食槽里的食物,扔到我定点排泄大便的地方。我回到干燥的窝里趴下,悠闲地说,“阁下,如果你想吃,那么,请吧!”
刁小三眼睛放出绿光,牙齿咬得咯咯响,它说:“猪十六,古人曰:出水才看两腿泥!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阳光轮着转,不会永远照着你的窝!”说完了这些话,它狰狞的脸便从墙头上蓦地消失。我听到它在隔壁焦躁地转圈子,并不时地用脑袋撞铁门子,用爪子搔墙壁。后来,我听到隔壁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声音,猜了许久,我才明白:这小子,一半是为了取暖,一半是为了发泄,竟然立起来,用嘴巴,撕扯着舍顶上的高粱秸秆,连我的猪舍顶部,都受到了牵连。
我前爪扶着墙探过头去,对它的破坏行为表示抗议:“刁小三,不许你这样搞!”
它咬住一根高粱秸,用力地拽着,拽下来后,用獠牙截成片段。“n_ain_ai的,”它说,“n_ain_ai的,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世道不公,小鬼拆庙!”它直立起来,叼住一根高粱秸秆,借着身体下落的重力,猛地往下一扽,猪舍顶部,顿时出现一个窟窿,一片红瓦,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成团的雪,纷纷落下,落在它的头上,它晃动着头颅,眼睛里的绿色凶光碰到墙上,如同玻璃的碎片。这小子,显然是疯了。这小子的破坏活动还在继续,我仰脸看着自己的舍顶,心急如焚,团团旋转,有心想跳过墙去制止它的破坏行为,但与这样一头疯猪搏斗,结果必定是两败俱伤,情急之中,我尖声嚎叫,发出的声音,竟然与防空警报相似。学唱革命歌曲,拿捏着嗓子摹仿,但总是似是而非,情急之下的嚎叫,竟然逼真了防空警报。
那还是我幼年时的记忆,为了防止来自帝修反的突然袭击,在全县范围内举行过防空演习。遍布全县每个村庄、机关的高音喇叭里,先是放出低沉轰鸣之声。这就是敌人的重型轰炸机在高空飞行时的声音,一个n_ai声n_ai气的播音员说——接着响起尖厉的扎人耳膜的呼啸——这是敌人的飞机开始俯冲——接着响起了鬼哭狼嚎之声——请全县革命干部、贫下中农仔细辨听,这就是国际通用的防空警报,一旦听到这种声音,大家要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躲到防空洞里,如无防空洞可躲,就双手抱头就地卧倒——我像一个学戏多年终于找准了调门的票友一样,沉浸在愉悦之中。我转着圈嗥叫着。为了使警报声传送到更远的地方,我猛地蹿上了杏树枝杈,树上的积雪如同面粉,如同棉絮,细密地或者稀疏地、松软地或者沉重地落在地上。
雪中的杏树细枝呈现紫红的颜色,光滑硬脆,仿佛传说中的海底珊瑚。我攀援着树杈上升,到了杏树的顶端,我已经将杏园猪场的情景以及整个村庄的情景纳入眼底。我看到炊烟袅袅,我看到千树万树犹如巨大的馒头,我看到众多的人从被积雪压得仿佛随时都要坍塌的小屋里跑出来。雪是白的,人是黑的。雪深没膝,人走得艰难,一个个左右摇晃,身体踉跄。他们都被我发出的警报惊动。西门金龙、蓝解放等人是最早从那五间热气腾腾的房子里钻出来的。他们先是转着圈,仰起头往天上观望——我知道他们在寻找帝修反的轰炸机——然后便卧倒在地,双手抱着脑袋——一群乌鸦呱呱叫着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这群乌鸦,巢x_u_e架设在运粮河东岸的杨树林子里,雪掩大地,觅食困难,它们每天都要飞来杏园猪场与我们抢食吃。——后来他们都爬了起来,抬头望望雪后初晴的天空,低头看看冰封雪掩的大地,终于找到了警报的发源地。
蓝解放,现在我必须说到你了。你举着马车夫使用的竹节长鞭奋勇地冲过来。林间小路上因猪食滴沥而结成的冰坨子使你连跌两跤。一跤前仆,状如恶狗抢屎;一跤后仰,恰似乌龟晒肚。阳光娇艳,雪景美丽异常,乌鸦翅膀上都仿佛涂了金粉。你的半边蓝脸也熠熠生辉。在西门屯众多的人物中,你始终算不上主角,除了莫言经常与你在一起嘀嘀咕咕之外,几乎没人答理你。就连我这头猪,也没把你这个所谓的饲养班班长放在眼里。但是现在,当你拖着长鞭奔跑而来时,我惊讶地发现,你已经是个身体瘦削的青年。我事后掐爪一算,你已经二十二岁了,的确是个大人了。
我抱着树枝,迎着彤云缝隙中的太阳,张大嘴巴,又发出一轮曲折回旋的防空警报。聚拢到杏树下的人都气喘吁吁,脸上挂着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一个王姓老者忧心忡忡地说:“国要败,出妖怪啊!”
但老者的话随即就被金龙给堵了回去:
“王大爷,小心舌头啊!”
王大爷自知失语,用巴掌扇着自己的嘴说:“让你胡说,让你胡说!蓝书记,您大人不见小人的怪,饶我小老儿一个初犯!”
金龙此时已经被纳新为共产党员,并担任了党支部委员和共产主义青年团西门屯大队支部书记,正是心高气盛之时。他对着王大爷挥挥手,说:“知道你看过《三国演义》之类的邪书,触景生情,卖弄学问,否则,凭这一句话,就可以打你个‘现行’!”
气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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