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三昧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悄悄解下了发圈,用长发挡住了后背的血迹和破损处,浑然不觉有人在心里的小账本上又狠狠地记了自己一笔,
他把孩子哄得妥帖了,才有些不舍地送回了奶妈手里。
……这孩子长得与小时候的季六尘有四分相像,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季三昧的那点稀薄的乡愁之情。
手里的重量一去,后肩绷紧的肌肉收缩回弹,但看季三昧的平淡反应,那道两寸深的刺口似乎还不值得他为之变色。
孩子不再哭闹,许泰也得以卸下一身冷汗,连口称谢,带着季三昧和沈伐石绕了许宅一周,好查看情况。
此处前绵沂水,后亘沂山,据阳制阴,倚雄控雌,算得上风水上佳,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既无横梁压顶,又无床头嵌镜,数条风水准则,竟无一侵犯,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容易出汗,一会子工夫,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闻言,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在竹尖上,只待风起,就能把它们吹成一面面小巧的招魂幡。
许泰望向那处,不觉叹息:“三昧师父慧眼。隔壁一家姓罗,我三年前搬来时,罗员外算得上富甲一方,有百亩良田,几十家丁,在沂州城内还有四五家当铺,且罗员外性情温和,能与他为邻,我许泰也是与有荣焉。无奈罗员外去世得早,续弦的太太又性情泼辣,颇信鬼神之说,在罗员外去世后,她在院里栽了这片竹林。”
“续弦的太太”应该是指那操着水桶匆匆来找季三昧拼命的女人,至少在“性情泼辣”这一点上,诚不我欺。此外,她身上种种饰品均是富贵之物,又住在和许宅毗邻的地方,想也知道家中境况不错。
“沈法师,三昧师父,我知道在您二位面前我谈议风水问题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是在下至少知晓,在住人的院子里种植竹子,是为不吉。竹内空心,就像是一个无主的稻草壳子,容易招鬼入侵;况且,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也都有用竹子做招魂幡的先例……”
沈伐石颔首,许泰这番话说得没有错漏。
许泰:“我也去找罗夫人交涉过,可是罗夫人她……家中有患失心的病人,她坚持要用竹子,为她家姐召回失散的生灵。我想这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再管,只在那面临靠着竹林的墙上贴了镇宅的黄符。”
季三昧态度淡淡地赞道:“许员外有容人雅量。”
许泰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倒平白添了几分毫无城府的木讷之感:“师父谬赞,惭愧惭愧。”
绕宅一周,打探了情况,许泰就叫老管家为几位法师安置住处,老管家满口答应,甚是殷勤地引二人到了一所偏院的主厅:“两位法师暂且安歇在这里,我去把屋宇打扫一下。”
季三昧:“老先生……”
老管家年逾花甲,一树梨花在他脑袋上花白地盛放着:“叫我老朱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地:“朱爷爷,许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吗?”
老朱叹了一声:“可不是,自从那妖物来了,许家的丫鬟和小厮跑的跑,散的散,也只剩下我老头子和奶娘留在府里伺候了。府内的杂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老头子忙得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怠慢贵客。”
闻言,沈伐石站起了身来:“朱施主先去忙吧。这里我们两人收拾就是。”
老朱大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
季三昧靠在凳子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脚:“朱爷爷,您不是还要查账吗,放心去吧,我师父可能干了。”
老朱露出了悔意:“怪我这张嘴,成天抱怨些有的没的。”
话虽如此,季三昧还是用一条如簧巧舌把老朱哄走了。
季三昧长了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头架子,却尝遍了该尝的所有人间烟火,做饭、洒扫无一不精。他挽了挽袖子,打算干活,却被沈伐石沉默地夹起来,扔回了椅子上:“坐好了。别活动肩膀,打坐诵经。”
季三昧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既然对方给面他也不会不兜着,他立即收敛起了劳动人民的心思,安如泰山地往椅子上一坐,尊享自己高达五千两的身价。
而身价三千两的沈伐石自觉地找来扫帚和抹布,细细地打扫起积灰的这方偏院来。细小的飞尘在空中沸腾张扬地闹成一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无翅苍蝇,没头没脑,跌跌撞撞,只待一瓢水泼来,送它们一个尘埃落定。
他们所居的偏院距离罗家那面迎风招展的招魂竹林极近,由此可见,许员外对这面墙也不大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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