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说,忏生寺后来被成了精的老猿霸占。香客与寺中僧人,多被不可思议的事情滋扰,渐渐僧人越来越少,香火稀薄,只剩下智缘法师一人。
“入寺之后,大师便将真相隐晦告知,学生不曾多花力气。”
立着空觉之碑的墓,从墓土和刻碑年份判断,是觉明禅师之墓。
只因闭门不纳一个逃犯,竟可以让觉明禅师觉得自己不配为出家人?不太能说得过去。
再加上智缘法师的法号及年纪,真相便一看即知。
“当年觉明住持为救大师而做的事,学生无法评断对错。”
无法评断?
你这书生竟敢说无法评断?
倘若那和尚杀的是个人,你是不是还会说无法评断?!
这群和尚,念着阿弥陀佛,讲着众生平等的道理,全是假话!在他们眼里,还是只有人的命是命!
“学生只是觉得,无论对错,都与大师无关。”
智缘一怔:“怎能无关?”
怎能无关。
我乃罪孽之首。
数十年前的那个下午,父亲带他翻进闲林寺的院墙,被寺僧发现后,父亲长跪苦求禅师,他在院子角落瑟瑟地蜷着,寺僧在他脚边放下水碗馒头便匆匆走开,不敢和他说话。忽然,一个石子儿啪嗒掉在他脚边。
他抬头,便对上了屋顶上一双红红的眼。
那大猿继而跳到地上,向他跃来,他尖叫一声向后缩,大猿在他面前数步处停下,好像笑一样呲了呲牙,递给他一个桃子。
“小施主莫怕,这猴儿叫阿智,就跟住在寺里差不多,绝不会伤人,它还会上香磕头哩,真快要成精了。师父说,它修为比我们还高。”
他颤着手接过那个桃子咬了一口,大猿歪头看着他,咔咔笑了一声,很欢喜的样子。
父亲在叩首:“某罪孽深重,不敢连累佛门清静之地,但稚儿无辜,求大师开恩,救他性命!”
他呆呆听着,不甚明白。阿智捡起他的小斗篷,顶在身上,摇摇摆摆,走来走去。
他忽而感受到灼热的视线,便看向廊下。
只见父亲跪在老禅师脚边,目光灼灼看向这里。
老禅师面如死灰,闭上了眼:“了行,你将这位小施主,带到后院僧房去吧。”
父亲摘下他脖子上的项圈,递给阿智。小沙弥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
他回头望,就见到阿智把项圈挂在颈上,顶着斗篷,吱吱地学着人的模样,很欢喜地走来走去。
“贫僧绝不能称为无辜。”
“孰是孰非,学生不能定论。但佛经中常云放下,放下,即是向前。”
“放下?”智缘回身看向寺中,“忏生寺中,的确有些无法以常理解释之事。或者阿智真的魂魄仍在,贫僧之身残存,亦是为了证己之罪。”
张屏看看智缘的脸,再看看他的双手:“寺中从来无鬼,天地高远,大师不妨出去走走。放开怀抱,则一切皆无。”
智缘凝视张屏,一笑合十:“多谢施主点化。山长水远,或者来日,贫僧与施主,能再相见。”
张屏再施一礼:“学生告辞。”
书生,你就这样走了?
你是第一个看出了真相的人,你为何不再多说些什么?
智缘迈出门槛,举目望四处山林。
晨色清朗,正是凡间好时节。
阿智,你我在这寺中许久,是否的确该到远处走走?
“……当时要是换个胆小的,肯定就哭着喊娘了。说实话,我腿也有点软。我推开门,一步,一步,走出去……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你们绝对想不到!我居然看见,那个智缘和尚像猿猴一样挂在廊下,嘴里叼着一个桃子,双目在夜里雪亮,就这样!这样!这样盯着我!”
一桌书生皆拍案大笑,其中一个拍拍陈筹的肩膀:“陈兄真乃奇人也,此番若不高中,简直愧对天意。曾去过女儿国,差点变成王夫,还夜宿古寺,见了猴子精变的和尚!连连奇遇,必然天意。陈兄来日,定有大成,青史留名!”
陈筹着急道:“嗳嗳,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们去那县里问问。附近山民都知道,那座庙几十年前不肯收留一对逃犯父子,官兵缉拿时纵火,一只成精的猴王也被烧死了,逃犯父子和猴子的鬼魂回来报仇,先弄死了住持,又搅得庙里鸡犬不宁,谁也降服不住。后来庙就败了,只剩下了一个和尚,据说被猴子上身了。”
同桌书生咋舌:“哎呀,哎呀,真真可怖,陈兄可将其写成戏本,说不定名声不薄于马兄!”
陈筹很是郁闷,却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转目望去,只见隔壁桌上独自坐着一个书生,正若有所思看着他。
同桌的书生们将陈筹一番取笑后,一哄而散。陈筹悻悻,再转头看向那张桌子,那个书生仍在,正专心致志地剥蒜吃面。
陈筹便凑过去,拱一拱手:“兄台,冒昧打扰。方才在下说起前日一段奇遇时,兄台似是也听见了?”
那书生从面碗上抬起眼,嘴里嚼着面,点点头。
陈筹试探道:“那,兄台觉得荒诞否?是不是,挺像编出来的?”
书生咽下口中的面:“所见无虚。”
陈筹顿时目光灼灼:“兄台相信?”
书生道:“但无鬼魂,皆是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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