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伏皇后八竿子打不到边的外戚,细细端详之下认出了自己是曹操之子,屁滚尿流跑了。
曹植心情自然不错。但很快,被身后几十步处歪歪斜斜跟着的那个人弄郁闷了。
那正是先前被欺负的人。见曹植救了他,便亦步亦趋得跟在他身后,也不知想做些什么。
这一条街走到尽头便至曹府了。曹植错开脚步,缓缓隐入一旁树丛里。
街道最边上是条护城河。河边樟柳茂盛,斑驳光影正好遮住他的身影。
他身后那个人,也随之跟了进来。
曹植看了他许久,见他只个浑身脏乱甚至散发出一股怪味的寻常小乞丐罢了,无奈道:“你为何跟着我?”
小乞丐用尚在颤抖的脏手擦去下颚血迹,缓缓道:“三年前,您抓住了正在、正在偷钱的小的,并且派人将小的爹……养父带走,还饶了小的一命。今日,又从那恶人鞭下救出了小的……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他说话极其卑微、寒酸。但越是如此,他的语气反而越坚定。
报答?
曹植心中怪异愈甚。
他凝视着此刻连站立都有些哆哆嗦嗦、摇摇晃晃的人,脑海中也回想起了此人的一些事。
三年前这名小偷偷了曹冲的钱,被他发现。而后曹冲非但不罚他,反而将钱袋给了他,甚至猜中他是被人胁迫,随后更遣人抓走了那名幕后人贩。
他记得,那名人贩子是被车裂了。至于这些无家可归的乞儿,便不知道曾知晓了。
也许需要查一查。
曹植心中怀疑,语气便愈发轻慢、高傲、讥诮:“我将你养父带走,你非但不恨我,反而说要报答我?”
小乞丐猛然跪了下来。
曹植听到他膝盖着地的闷响声,眉头几不可查一皱。再见他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不自然垂在一旁,艰难地给自己磕了个头,然后听到小乞丐恍若蚊蚁的声音:“小的那养父将我们……十多个无父无母的小孩聚在一起,每日出来乞讨,只有、只有讨到了钱的人,才有饭吃……小的心中恨他,全凭少爷您,小的、小的才能脱离他的控制……”
小乞丐那扭曲的手已脱臼了,这一路走来痛楚愈来愈强烈。但事实上他这十年所受之苦,比断手断脚严重的也有,他只紧咬了牙关,强制咽下即将出口的呻吟。
他已习惯忍受痛苦与绝望。
自有记忆,从不知父母是谁,亦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为何活着。那暗无天日的生活,便是如复一日的逃亡,哪怕后来被收养,抑不过成为一个工具,而非是人。
也许……眼前这个人,可以助他脱离绝境。
心中冒出这个答案,他几乎再无法抑制渴求的心情,甚至一路尾随。
曹植轻敛长睫:“你这样子,看起来连走路都走不动了,又如何报答我。”
小乞儿依然咬牙道:“小的愿做牛做马,只求少爷救救小的!”
“你这般哀求,我也并非无动于衷,便告诉你真相好了——呵,遗憾的是,昔日救你之人并非是我,而是我家六弟。”
小乞丐浑身僵硬了。
他怔怔看着曹植,似乎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秋风拂过,一旁河面水波微漾,吹在人身上到底有些冷了。
曹植等不到后续,便想转身离去。然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小乞丐狠狠咬牙再度俯身磕头:“我养父能被抓,全靠恩公在、在小的偷钱时抓获小的!更何况……今日恩公救了小的,可见、可见恩公一家都是好人……求恩公救救小的,给小的一口饭……”
曹植饶有兴致地看他,唇角笑意愈发古怪。
——青天白日走在路上,忽然半路串出一人对自己下跪表忠心,他应作何想法呢?
是对自己“虎躯一震便收服一名小弟从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命运感到自豪呢,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以及搞笑?
曹植自然觉得很搞笑。
他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惊起柳枝上头藏着的一只小黄鹂,扑楞着翅膀飞速逃离。
小乞儿豁然抬头,怔怔瞧着少年嘲讽的笑脸,心中半是惊惶半是怨怼,不由自主得颤抖起来。
他料错了?难道眼前之人如那些寻常士大夫一样满口仁义道德,却将他们视作蝼蚁,根本懒得顾他们死活么?
曹植笑了片刻,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你真想跟着我?”
“是!”曹植话语未落,小乞儿的双眼又猛然亮了起来,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只要能活下去,小的愿将恩公当作再生父母!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用得上小的,报答恩公!”
“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的声音已很轻了,额上冷汗也在脸上洗刷出一条条苍白的痕迹:“小的没有……名字。”
他的父母早在战乱之中死去了,哪怕后来的“养父”也被曹冲的人抓获处死了。像他们这样的人,连命都是贱的,哪还需要什么名字。
“你想做什么呢?”
小少年额上已是冷汗淋漓了,他的嘴唇也已被自己咬破,看起来血肉模糊:“只要能活下去,恩公让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
他的脸被污渍遮着,下颚处鲜血干涸凝固成一块了。他穿的衣裳似两块破布拼在一起,露出他瘦骨嶙峋且满是灰尘、泥垢的胳膊,大腿……然而这些脏乱,却没能覆住他的眼睛。
——这双眼很亮,里面满到几近要溢出来的对求生的执着、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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