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白以为他会气绝,但事实上却没有。他听不到声音,却又仿佛听得到,他看着锟金,却又仿佛看到的不是锟金。
所有的记忆,眼前的景象,交织在一起,错乱而混杂,使得他分不清现实和记忆,甚至连那马背上渐渐远去的尸体,都像是假的一样。
他看见的是锟金骑着马,一骑绝尘。
然后,就没有了……
醒来的时候,头顶是雪白的床帐。
端水进来的下人见他醒了,急忙递来了帕子,“许少爷,请擦擦脸。”
许白坐在床边,一片木然。
下人见他不动,只能跪在地上手捧帕子等着他,他的眼珠转了转,接过帕子便捂着脸哭了。
哭得比那一夜更厉害,最后止不住地抽泣着。
下人等他哭好了,又递过来一块帕子。
“许少爷,请擦脸吧。”
许白被带回别府的一个小院软禁了起来,有几个家仆照顾起居,不得出小院一步。
吕益始终没有出现,问下人,下人也只是回答:“三少爷事务繁忙,等忙完了这一阵自然会来看许少爷。”
许白白天的时候,便盯着院里的一汪池水和几条锦鲤,看着它们游来游去却总在这个池子里。
许白挑起青菜吃了一口,便吐了。
“许少爷,吃饭吧。”下人端了饭菜进来。
他想起锟金颈部被砍得皮开肉绽的伤口。
到了晚上,便会梦到锟金被杀的那个情景。
摇曳的火把,霍霍的刀枪,乒乓的打斗,声嘶力竭的哭喊……
吕益冷漠的面孔,锟金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向着他的方向,到死都没有闭起来。
吕益杀了锟金,而且是当着许白的面杀的,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哭喊求情,而有片刻手软。
非但如此,吕益在最初为了把锟金逼出来,下令放箭烧掉整个驿站的时候,就没有手软。
许白想通了,是他太天真了。天真到以为吕益的心中会有他的位置,天真到以为吕益会听他的话。事实上,吕益杀死锟金就像杀死一只蝼蚁一样,只要点点头,蚂蚁就会被碾碎了。而他之于吕益,也如蚍蜉一般。
蚍蜉撼大树。
被软禁的第六天,吕益来了,进门只看到许白缩在床的一角,人瘦了一圈,脸上没有血色。
“不是说看着他吃饭吗?”吕益有些不悦。
仆人急忙跪下,“许少爷一吃便吐了,如论如何都吃不下。”
吕益坐在床边,他一坐下,许白便更往角落里缩了,然后把头埋在膝盖上,不去看他。
“膝盖的伤怎么样了?”吕益伸手抓了他的脚踝,将他拉了过来,把裤子撩上去。
许白想把脚抽回来,但吕益握在了他的膝盖。上面瘀伤已经退了,只留下青紫一片。
“让我去余杭吧。”许白说。
“恨我吗?”吕益的手抚过他的膝盖。
许白不知如何回答。
吕益的嘴角扬起了一条弧线,像是冷笑一般,“我教你的你全忘了。”
“教?”许白抬起头来红着眼睛,“教我忘了过去吗?教我没有感情也没有想法吗?”
吕益放下手,平静地看着他,“我杀一个人还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于我来说,杀了他比留着他更有用。”
“于……少爷来说,是吗?”许白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什么撕开了一样,闷闷地疼了起来,“是啊……于少爷来说我只是下人而已。我的想法、我的感情……通通都不重要……只要有冲突就应该除掉……”
吕益仿佛语重心长一般,“以后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要为这一点小事而缩手缩脚。”
“这对少爷来说……只是小事?”许白笑了,积在眼底的泪被生生地抑了回去,笑得凄凉而苦涩,“少爷想让我成为什么?一把尖刀?一柄利刃?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魔鬼?”
吕益看着他因隐忍不发而颤抖的样子,“我想让你变得有用。”
“只是这样……是么?”许白已是满脸泪痕。他似乎是追问,追问自己于吕益来说到底算是个什么?也仿佛是放弃了一般。但还是在话出口的一瞬间还是后悔了。
吕益没有回答,起身站了起来。
这像什么?是责难还是讨一个说法?简直是自取其辱……许白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这样死乞白赖的样子……太难看了……
吕益走到门口,扔了一个东西在他的脚边。是治疗挫伤的药膏。
许白捏在手里,左右看了看。是什么意思……同情吗?怜悯吗?还是希望他不要耽误了下江南的时间?
“杀他还有个原因,”吕益欲出门去,又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我说过你是我的。我不喜欢有人觊觎我的东西。”
再次启程去余杭,临别时却是二般风景。
吕益看着许白的目光平静如水,而许白却在躲避着。
拱手行礼,退步转身,提裾跨步上车,然后示意车夫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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