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却依旧矜持地不动声色,好似对方的一切表现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当即令士卒带徐禧下去梳洗整理,自己则转去了营地内的一处营房。
乔峰纵然心头有气,可见慕容复连坐都坐不稳,又忍不住上前扶他。“纵使徐禧罪该万死,你这般折辱他,也终究失了品格!”
慕容复也不动怒,只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乔兄,以你的脾气只合在江湖打滚。来日纵使离开了江湖,躬耕自乐也罢、牧马放羊亦可,切莫踏入官场接受任何官职。切记!切记!”
乔峰被他说地一头雾水,正要问一句“我为何会离开江湖?”,已梳洗干净的徐禧又被人带了进来。
这一回,慕容复却比方才殷勤了许多,亲自研了一池浓墨,躬请徐禧上座写一份奏折。至于奏折的内容,自然是慕容复由口述。“臣给事中徐禧拜见吾皇顿首。臣本布衣,不事科举,蒙吾皇亲眼得授一方虎符,筑城永乐。今永乐被围,弹尽粮绝,夏人野蛮,城破在即……”而慕容复所述的,居然是一份以徐禧的名义上奏朝廷的遗折。
徐禧方听写了几行便已变色,随手一扔毛笔,惊慌失措地大叫:“这是遗折!你要杀我!你要杀我……”
慕容复并不容他起身逃避,一手压在他的肩头,将其死死地摁在座椅内,缓缓道:“徐大人,官家冒天下之大不韪变法积财,促成这平夏之战,结果被你胡乱指点输得一干二净。你若不死,你说官家能平这口气么?”
“太祖皇帝早有规矩,不杀士大夫!不杀士大夫!”徐禧一个劲地摇头,竟是嚎啕大哭。
“士大夫?你是吗?”回应他的,却是慕容复轻蔑的一笑。宋时文学鼎盛,便是篾首酱翁也能指点大儒,然而所谓的士大夫却唯有科举入仕之人方有资格获此尊称。
徐禧猛然一怔,竟是哑口无言。他走的是终南捷径,并非科举入仕,自然称不上士大夫。然而他与宋神宗十分亲近,当然也明白慕容复说的有理。当初他来边关时曾对官家夸下海口,如今战败,以官家急躁的个性,非将他剥皮拆骨不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他不禁摇着头失魂落魄地低喃。历史上,永乐城破后徐禧死难,凭的是一时的血气之勇;如今种谔解了永乐之围,他得以死里逃生,再让他求死,那便是千难万难了。
“如今战事打成这副模样,你死或不死,区别不大。况且,谁说写了遗折就非死不可?”对上徐禧死灰复燃极度渴望求生的双眸,慕容复只语调轻松地道,“所谓山高皇帝远,只要种经略将你的遗折呈给官家,说你已战死永乐城中。官家不但不会恨你,反而会优抚你的家人。只要你日后隐姓埋名,你真正的生死,谁会知道?”
徐禧听了连连点头,又执起笔急切地道:“我写!我这就写!”
慕容复却伸手将徐禧挡住了,一字一顿地道:“遗折不是你来写,而是我要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否则,我凭什么帮你?”
奏折的第一段声情并茂地回忆了徐禧与宋神宗的相识相知相得,请求神宗皇帝看在他死于国事的份上宽恕他的罪孽,赌咒发誓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官家大恩”。
第二段笔锋一转,将参与此次伐夏之战的几位将领李宪、沈括、种谔全告了一状,直指若非他们坐视永乐被围不发兵来救,这一战绝不会败地这般惨。
第三段更是石破天惊,将朝堂上几乎所有文官一网打尽,要他们与自己一同承担这战败之责。如果说,指责三旨相公王圭庸碌无能只知附和官家尚算言之有物;那么,反咬吕惠卿暗下绊子阻拦徐禧在边关立功就已是忘恩负义;至于将王安石、司马光、程颐、韩忠彦等无辜路人也牵扯进来,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这样一封好似疯狗一般将朝堂上的相公们全咬上一口的遗折,徐禧不敢写又不能不写,以致奏折上的字迹笔锋歪斜形状扭曲,看起来却是有几分像是临终之前的绝笔了。写完这第三段,徐禧已是面色青白,只望着慕容复哆嗦着道:“这……这……”
“你已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自然是要有一说一,方能报答官家知遇之恩,还怕什么得罪人呢?”慕容复却好似明白了徐禧心头的恐惧,只意犹未尽地道。“这最后一段,便该点评一下官家施政的得失,留几句言之肺腑的劝谏忠言。你可有几个生死相交的朋友或者恨之入骨的政敌?随便写几个,也好推荐给官家。”
慕容复这般行事,莫说徐禧魂飞魄散,便是种师道亦是胆战心惊。几人得了徐禧的“遗折”刚自营房内走出来,种师道便已迫不及待地问道:“慕容贤弟,你这是何意?”
慕容复微微一笑,望着一头雾水的种师道与乔峰二人道:“种兄,这个道理你虽不懂,可你叔叔一定明白。至于乔兄么,你就不必懂了!”说着,他随手掂了掂手中的奏折,转去种谔的军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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