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沉默良久,忽而问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慕容复起初没有答话,他目视司马光良久方轻声道:“相公明见万里,心里什么都明白,又何必再问呢?”一个精通史学、写下《资治通鉴》的大学者,他会不懂政治的残酷、人心的狠毒么?慕容复不知司马光究竟太过自负,以为“三不畏”的新党会更加畏惧他本人;还是只想着要当君子,顾念自己的身后名,将争斗留给了后人而已。然而无论他究竟是天真还是自私,新旧党争因他而愈演愈烈却是不争的事实。
“王介甫名为变法图强,实则乱法谋私……”司马光恨声道。
“我皇宋立国多年已是积贫积弱,确有变革之必要。荆公本意是好,可惜用人不当施政亦不当。新法虽多有弊端,但也不是一无是处。”
“你这话与子瞻同出一脉,可惜你见其利,本相却见其害!”司马光固执道。
慕容复哑然失笑,低声自语。“我早知相公固执,却仍妄图说服你,终究也是天真。”他摇摇头,最后振作精神道。“相公要见我,究竟所为何事,不妨直言。”
司马光见慕容复再不耐烦与自己继续这个话题,也是一噎。慕容复身为苏轼的学生,原是天然的旧党,想不到他竟以传单报纸摆弄民意挟制自己,司马光自然生恨。若非吕公著阻拦,怕是将慕容复远谪荒蛮的命令都已送去慕容府了。若非顾念旧党岌岌可危的民心,司马光绝不会见慕容复。却万万没有料到,慕容复是软硬不吃,哪怕贬他去岭南也毫无畏惧。想到这,司马光不由轻轻一叹,自觉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出去罢!”他仰面望天,轻声道。“老夫已竭尽所能,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慕容复知道自己该起身离去,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然而,当他看到司马光那副“老夫已鞠躬尽瘁,问心无愧。”的神情,就很难压抑内心的愤怒。只见慕容复无声地颤抖了片刻,忽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压低声神秘道:“相公难道不想知道《汴京时报》所载报道究竟是真是假?”
慕容复话音方落,司马光立时怒目圆睁,失声道:“难道……”他原已无力倒在床榻上,此时情难自已竟支撑起了半副病骨。免疫法废除后《汴京时报》一连刊登了数篇地方官员暴力废法遗祸百姓的报道,数据翔实证据确凿,教人无从反驳。太皇太后正是因为看了这些报道,才最终决定废除免疫法一事暂缓而行。
慕容复神色隐秘而得意地微微一笑,幽声道:“我慕容家虽说家财万贯,能支应调查员在东京、京西、淮南搜集资料统筹数据。但倘若下官说,我能有这财力将调查员派往各地州府搜集证据,相公信不信呢?”
“你!你……”司马光怒指慕容复,那狠厉的目光状若疯狂,几要择人而噬。
慕容复却好似全不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在报纸上的弄虚作假才最终毁了司马光废尽新法的丰功伟业。“想必相公早已着人调查,事关一京两路的报道字字属实,尤其前开封府尹蔡京的所作所为更是令人发指。至于其余各路……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情况只会更糟。相公,《汴京时报》虽违反了新闻报道须真实的准则,但却并未冤枉你。”
“你的数据……那些留下名姓的百姓……”司马光艰难地喘着气。
“我把数据写得越精确,相公越相信是真的。至于在报纸上留下名姓的百姓,能留名的,自然确有其人。”慕容复坦然道,“一个完美的谎言,九分真一分假,细节越精准越能让人信以为真。至于各地州府的父母官,大多尸位素餐对治下百姓一无所知,指望他们能察觉报纸作假,岂非缘木求鱼?司马相公,官场规矩向来是瞒上不瞒下,王荆公当年厉行变法却为贪官污吏所欺,以致功败垂成。如今看来,相公与王荆公原是殊途同归。”
“吏制……”司马光黯然吐出两个字,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大家都是聪明人,只需慕容复一言提醒,他便已明白废除新法一事之所以难以为继并非毁于慕容复之手,而是因为吏制不清拖了后腿。“慕容复,你可真是个……妖孽!”不过是弱冠之年,就能将官场人心看得这般透彻,将朝局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是妖孽,又是什么?
慕容复冷声一笑,满是无所谓地答:“《中庸》有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多我一个,也不算多。”
“国家将亡?妖言惑众!”司马光并未察觉两人谈话的节奏已为慕容复所掌控,听到“国家将亡”四个字也只当他是危言耸听。
慕容复却笑道:“相公可知,将来会如何?”
司马光诧异地望向慕容复,心底无端冒出一股难言的寒意。
“元祐四年,蔡确因‘车盖亭诗案’被流放至岭南新州,两年后,他死在了新州。从此往后,新党与旧党之间的争斗不死不休。元祐八年,太皇太后病逝,官家亲政,启用章惇为相恢复新法。这一回,前往岭南绝地的路上皆是旧党中人,相公虽因寿终而逃过一劫,却差点被人开棺鞭尸。官家寿数不长,只活到了二十四岁便寿终。他死后无子,先帝第十一子赵佶为帝。这位新官家任用蔡京为相,立‘元祐党人碑’纂录党人三百零九人,相公同样名列其中。被刻上党人碑的官员重则关押轻则流放,前途尽毁。至于相公曾赏识的蔡京,谄媚弄权、营私舞弊、迫害忠良、无恶不作,谁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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