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不这么想。
我和陈白露成为好朋友后,有一天,我打开保险柜给她看,并且说,她可以随便取用。
她一眼看中一条钻石项链,钻石有六克拉重,吊在铂金蛇骨链子上。 钻石太大,而链子极细,拎在手里沉甸甸地下垂着,仿佛随时会断掉。 这搭配虽然不安全,可是十分好看,纤细和炫目搭在一起,使人觉得惊心动魄。
“这不是一套吧?”陈白露细细地抚摸过链子,把椭圆的钻石握在手心里。
“是我自己搭配的。石头是裸石,外边的环是我在银铺定做的。” “该配个粗一点儿的链子。”她拿起另一条粗一些的铂金绞丝链,放在手里比了比,皱着眉头说:“这条倒是不会断掉,但是太难看。” “难看?哼,你未必见过这么难看的东西。” 还没有等陈白露做出反应,我就从她手里把项链夺了过来,她始料未及,蜷起的手指勾住了纤细的蛇骨链,我们同时听到一声金属的断裂声——链子断掉了。
链子断掉可以修复,就算不能修复,也不值什么钱。但我那天大怒, 随着钻石从断口处滑到地板上,我腾地站起来,和陈白露发火:“你为什么弄坏我的东西!”
陈白露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条断链,抬起头讶异地看着我。 “对不起。”她迅速说,然后尴尬地一笑,好像在提醒我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故,并不值得生气。 当然不值得。我无意识挥霍掉的、被人以各种名目诓骗去的、随手弄坏的财物,不知道值多少条这样的项链。但那天,她越平静,我就越生气,我冷若冰霜地站在她面前,紧紧地抿着嘴。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把手里的项链放回匣子,站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她蹲下来捡起钻石,放在手边的书架上, 说:“再见。”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这件事。正如同那条项链在首饰匣中并不起眼一样,这场冲突在我和陈白露的争吵史中同样不值一提。可是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那天要发火,为什么要让她难堪?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同时是我不愿面对的:那就是我嫉妒她,或者说,是我面对她时长久以来的自卑感。
这种心理我从来没有对朋友们提起过,连陈白露本人也不知道。 我嫉妒她接地气的生活。不,不只如此,还有她始终抬着的头,即使住在线路都老化了的小区,她也永远整洁,并且丝毫没有降低生存的标准;即使账户余额是零,只能吃食堂的籼米,她也能从茶罐里拿出不多的存货,泡上一壶好茶;即使在车展上被男人们用垂涎的眼神打量,她的仪态也是高贵而不可侵犯的。
我去过她的车展,她和一排漂亮姑娘站在一起,她的姿色并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个子也不算最高,但你一眼就能发现她,因为她的眼神和旁人完全不同。
怎么说呢——我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但我无法精确地形容出来——比较接近地说,她的眼神在透露着这样的信息:“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这个信息不只停留在车展上,它一直延伸到生活里。我想,每个人某一时刻的价值观和仪表,都不是孤立的形态,它有来路、有去处,它的来路是过去的生活环境和人际关系,它的去处是一整个未知的人生。
而陈白露的过去,是穷奢极欲到家徒四壁,是众星捧月到孤独无依。
那些美好的记忆把高贵的仪态注入她的灵魂,在长大后的艰苦和流离中, 她用强大的意志力把高贵留在自己的身体里 ——你知道,人往低处走, 简直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又自由,她可以多么轻易地成为一个邋遢的小市民,或者俗艳的小车模,但是她没有。
我因此欣赏她、敬爱她,并且嫉妒她。有时候我问自己,如果我出身名门、教养非凡,我会不会成为像她一样美好的姑娘?一定会。如果我是路雯珊,有一辈子用不完的财产和一对溺爱儿女的父母,我会不会像她一样嚣张跋扈?有可能。如果我是陈白露,我能不能在陋室里生活得如同身在豪宅?我做不到。
我因此感到自卑。我那时猜想,也许在陈白露眼里,我是一个多么无用的傻瓜。漫漫人生,茫茫人海,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除了带动了一些消费,我存在与否甚至没有意义。
真是太让人懊恼了。 所以当陈白露说我的项链“难看”的时候,我似乎终于找到了攻击她的理由:你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凭什么嘲笑我这个有一匣珠宝的人? 我那时真是幼稚又浅薄。
陈言
讲一讲陈言,以及我自己。 新学期开学之前的一天,我的好朋友陈言从英国回来了。 我和陈言都是二十一岁,我们相识二十一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已经无从回忆,因为那时候我只有两个月,他刚满周岁。 世间有几人能这样幸运?一个完整的、没有被分割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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