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他的缄默,其实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远比什么为人处事的守则更加深远,一时间让他感到难以抑制的苦涩。当年怎样地恣意甜蜜过,后来就是怎样原封不动地渗进骨髓去,如烙印一般打在生命的深处,继而在某些特定的时刻,狠狠地泛出疼痛来,剜心刻骨。
这片土地,他曾与罗祈衡一起来过。
那是罗祈衡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有一个同是大四的、导演系的同学找到他,珍而重之地邀请他去参与一个小成本文艺片的拍摄。罗祈衡看着虽冷,在那个时候心里还是燃烧着所谓梦想的,看过剧本几乎想也不想也先答应下来了。彼时顾修齐正跟他难舍难分,本来就想着过年势必分离两地,心底里伤感得要死,后来看了几遍剧本,顺理成章就决定要跟着一起去了。
隆冬,这儿正是一片林海雪原。一帮热血青年的车子是六七点钟到的旅馆,顾修齐一时兴起,行李都不收拾就拉着罗祈衡出去看林子。一望无际的白桦全褪尽了叶子,只剩下清奇干净的骨架,探向苍穹的姿态中自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美感。那天际蓝得直要摄人心魄,风云淡渺,一切静如初诞。
他大概是看得傻了,罗祈衡静悄悄地揽着他,过了很久才问他“刚才在想什么”。
那样的情境,顾修齐的脑子里完全就是一片空白,重新听到人声才醒悟过来当时有多冷。走了一会儿才看到林区的边界,夜深了之后哪怕一点点风都是彻骨严寒,他立刻拖着罗祈衡又往回赶。
等到了室内,冻僵的手指和脚趾又疯狂叫嚣起疼痛来,他们只好买了瓶二锅头去揉搓失去感觉的皮肤。后来大半的酒还是进了两人的胃里,随即又成了滚到床上去的动因之一,身体里的酒精就像被点着了一样火势熊熊,索性把他们烧了个一干二净。
那一夜过完了,留在顾修齐记忆里唯一的印象就是快乐,无法无天的快乐。
酒酣意浓时,罗祈衡伏在他耳边念过一句话,来自于他们一起看过的《四月裂帛》。他说,“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这么多年一晃而过,懂不懂得都已经不再重要。可就连顾薇都不知道,他执意要接下这部电影的原因,其实不过是拍摄地的选取,还有剧本封面上印着的这句话。
一字不差,正是当年罗祈衡所念。
无论我是不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我的杯都已然碎裂在你决然推开我的那个夜晚,碎在十里洋场的似锦街头。
车子猛地一震,顾修齐大梦初醒,慢慢合上眼睛倚进了车厢的角落里,自此再也没有往外看过一眼。
片场的日子竟出乎意料的闲,拜紧张过度的女主角所赐,顾修齐只能借天天没事也坐在一边来表达自己的勤勉。因为在林区,春深似海被诠释得淋漓尽致,他实在无聊了就会沿着小路一直往里走,走到人声悉数隐去为止。
虽无湖光,有如此苍翠的山色也就足够了。林子里干净得很,极偶尔才能听得见林场工人的相互呼喊,或者不知名的鸟类在林间扑棱着翅膀。顾修齐有时会拿上自己那份台词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找棵松树靠着,一字一句轻声地诵读。
到了开机的第五天,中午来给他送盒饭的竟然是导演先生。
“……汪导,是我耽误了吗”
导演摆摆手示意他别动,自己也走到他附近坐下来,摇着头打开属于自己的那个可降解环保餐盒:“别提了,她说她怕狗,没法跟狗一起拍戏,可人家狗也不容易呢,都陪着她来回闹腾了一上午了。”
“原来的计划不是晨光作背景的么,都这时间了,还能拍吗?”
“实在没办法了,试试后期能不能弥补吧。”
毕竟都是年轻人,一到了私底下,说起别人来一概是实事求是的,人前的情面都不需要再留着了。顾修齐勾起唇角笑了笑,宽慰道:“人还在学校里,难免一出门就娇滴滴的,这个不敢那个不行。”
顾先生到底盛名在外,有他这句开解,第一次与他合作的汪导演也跟着微笑起来:“说得也是。不出三个月,等她知道了演戏的好处,自然什么镜头都抢着上,再不会有今天的挑剔了。”
“那也说不定。我们这一行的事情很难说,没准她就一炮而红了,日后更加挑剔也未可知。”
春末的阳光如此耀目,透过枝叶投到了干燥粗糙的地面上,斑斑驳驳,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轻灵光影。两个人都不说话,渐渐地也就静了下来,面对面一口一口地把午饭往嘴里塞,皆皱着眉头用力地咀嚼着,心想出门在外,不好讲究太多。
背了半天台词的脑子一旦松懈下来,什么天马行空的念头都蜂拥而来,正好也省得话痨孔雀再开口,一面吃着一面就独自神游天外了。
“汪导,出事儿了!大事不好了!”
片场里面目相熟的工作人员匆匆而来,隔着老远就一声接一声地叫着,顾修齐十分讶异地抬起头来,正听到一句堪为奇谈的话,“狗拒绝配合,狗主人也没办法了”。
待他们一行三人绕回去,那位周边村户里请来的老伯已经远远躲开了摄像机,牵着气喘吁吁的大黄狗坐在一边,咬着个烟斗生闷气。导演赶紧过去试图挽回,顾修齐茫然四顾了一番,决定去关照一下同样生着闷气的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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