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信一邀请明楼喝酒。
实在没什么吃的。中岛信一的部门仰仗明楼,倒不是活不下去。日本驻沪其他部门大多数都得自己想办法。闸北的粗布棉花每天都要卖出去,日本人当然知道,因为日本人也掺和进来。
中岛和明楼之间摆着一盘花生米,一壶日本清酒。窄小的和室,没有第三个人。没有翻译。中岛给明楼倒一杯酒,字正腔圆的中文:“一直想请你尝尝日本酒。”
明楼手指太长,捏着小杯子不得劲。他低头看,笑了。大家都是特务,最职业的间谍,看来都有所保留:“我一直以为你想杀我。”
“我是想杀你。影佐那时候就要杀你。可是没法下手。总算你配合演戏能给一个不杀你的理由,以及……你确实一身本事。你的本事救了你,明楼。”
明楼大笑,捏着小杯子跟中岛碰杯:“那为我的本事干一杯。”
“日本坚持不下去了。”中岛信一示意明楼吃花生。明楼拈起一粒,心里叹气。他想吃椒盐核桃,要有桂皮八角,要那人亲手敲壳亲手炒。
“发热的头脑总有凉下来的一天。”中岛信一自嘲。
明楼嚼花生米。
“咱们搞情报的,有自己的玩法。有人活动才有情报,有人交流才有情报的流通。对不对。”中岛信一突然笑,“所以我认识一个中国间谍。他对自己的祖国很忠诚,对自己的信仰很忠诚。但是他告诉我,干咱们这一行的,没有好下场。你说呢?”
明楼微微一笑:“他好像是对的。”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明长官,你到底是什么人?”
明楼神情温和,说得上宽恕地看中岛:“我是日本人吗?”
中岛被他逗笑:“当然不。”
“所以你看,我只能是中国人。”
中岛信一伸手,越过小方桌,去拍明楼的肩:“明长官,日本人不杀你,将来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要你死。你想过没有,哪种比较惨?”
明楼自斟自酌。
“中国人最重身后名,明长官,你死了之后墓碑上打算刻什么?”
明楼轻叹:“我死了,不敢立碑,怕被人砸,平白尴尬。”
中岛前仰后合。他们都是蝙蝠。蝙蝠从来不被信任。哪怕是自己人。
中岛对明楼突然产生了惺惺相惜的错觉:“明长官,你值吗?”
明楼垂着眼:“你背不背汉诗。”
“这是必修课。”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中岛跟明楼碰杯:“干一杯。”
报国身死,岂曰有憾,何须有憾?
汪兆铭死了,南京更乱。姓汪的死以前指明陈公博继位。明楼心想,汪兆铭果然恨毒了陈公博。周佛海跟戴笠眉来眼去完全不意外,陈公博的背叛绝对不能原谅。日本人看紧陈公博,陈公博连写信给重庆要求“反正”的机会都没有了。
原七十六号的政治保卫局直接接受陈公博领导,改为“第一局”,迁往杭州路。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为政治保卫局上海分局,分局长罗梦芗。
明长官再一次来到七十六号。
罗梦芗眼神闪烁,根本不敢看明长官。明长官正襟危坐,拄着文明杖,头痛正在剧烈地折磨他,所以他神采奕奕目光灼灼,烧穿人的灵魂。罗梦芗坐在他对面,双手放在膝上,下意识攥拳。
明长官如化春风的笑让他心里发凉。
“罗局长,这些年,辛苦你了。”
明楼想起在南京第一次和罗梦芗擦肩而过。真有趣。命运,世事,真有趣。
罗梦芗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赫赫官威压着他,压死他。他知道明楼是谁,他这辈子做的为数不多的正确决定,足够为自己叫好:“明,明长官,客气了。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明长官幽幽叹气:“忍辱负重啊。”
罗梦芗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几乎感激涕零:“明长官,您……”
明长官微笑:“我说你不容易,你就不容易。”
“是,是。”
“和重庆还有联系么。”
“不敢……有,有联系。”
“徐局长高瞻远瞩,放了钉子留在上海。中统站在上海持续多年斗争不息,值得褒奖。”
罗梦芗醒悟:“我明白了,明长官。”
明长官拄着文明杖,慢慢往门口走。走到门口,他停下,转身:“罗局长,不用送了。”
十二月底,上海下起大雪。
明长官喜欢站在窗前看雪景,看着看着就笑。其他人不敢打扰他,一见他出神,保持安静。明长官在凄清的雪色里微笑:“你们听到没有。”
其他人一愣,听到什么?
“轰炸声。”明长官的笑意让所有人皮肤起粟,战栗顺着脊椎直冲后脑勺。从十一月开始,美国“超级堡垒”对日本大城市进行轰炸。
“战争要结束了。”明长官自言自语。
很多人要有自己的下场了。
当然包括他。
延安收到北满情报小组情报:苏联与日本密谈,基本达成协议,削减远东地区互相戒备兵力,极有可能继续第四次日俄密约,苏联图谋中国东北的矿产及日本工业基础。
北满一直有地下党活动,虽然他们属于自称,根本联系不到组织。中央第一次派人跟他们联系,成立正式地下抗日组织,并且下达任务:看紧溥仪,全力登记满洲所有重工业资产,查找关东军兵力部署,探查苏联日本媾和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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